面对争论时,人们总是喜欢讲一句话:“心里有什么就看到什么”,其实这句话蛮有意思的。之前有酷友问过我有没有涉猎佛学,问我能不能写点佛学的东西。我之所以一直没谈这方面,是因为佛学这东西不同于儒学,其知识壁垒很高,概念性的东西太多,可以说处处是概念名词,没深入读过佛学的人会非常难理解,或者说根本无法理解。今天闲着没事,不管能不能理解了,就由这句话为起点随便谈谈吧。

在唯识论中,这个世界的本质是依他起,意思是说从分别对待而来。在分别对待中,根据各自的业力爱憎不停执取,但无论如何取舍追逐,皆是空性的作用,性空缘起,实性本自圆成。就像大海泛起的浪花,每多浪花皆不相同,但终将回归大海。

在《成唯识论》中,正智(唯识术语,意为无分别智)被归属于依他起性。无漏心等离戏论总名正智。但是,正智又以圆成实性的真如为唯一的认识对象,也就是说正智只能见到真如,你看到什么都是真如,翠竹黄花,无非般若,是以《金光明经》三身分别品中所说:“惟有如如、如如智,是名法身”。正智究竟属于圆成实性或是依他起性?需要将正智(无分别智)安放在何处?“相”属于遍计执性或是依他起性?这些是印度到唐代佛学的重要辩题。根据《瑜伽师地论》,相、名、分别、正智都被归属为依他起性,圆成实性表真如;《中边论》则将名放在遍计所执性,相、分别放在依他起性,正智、真如放在圆成实性;而《楞伽经》则将相、名放在遍计所执,分别放在依他起性,正智、真如放在圆成实性。世亲摄论将相、分别放在遍计所执,将名放在依他起性,将正智、真如放在圆成实性。《成唯识论述记》总结了这些结论,但唯识的法相语言过于艰深,讲起来是不容易懂,禅宗语言亲切一点,用坛经的语言来说明这个问题相对好懂一点(其实我知道即便如此,这里99%的人依旧看不懂[受虐滑稽][受虐滑稽][受虐滑稽])

正智的问题,即“智”本身是否与“真如”不一不异。《坛经》中说:“邪来烦恼至,正来烦恼除,邪正俱不用,清净至无余”。“相”的问题即“相”本身是否是负面的,杂染的。坛经中言:“烦恼即菩提”。烦恼暗宅中,常须生慧日。邪来烦恼至,正来烦恼除。邪正俱不用,清净至无馀。菩提本自性,起心即是妄。净心在妄中,但正无三障。这里的重点在“起心”。好多人都卡在这里,以为心若死灰就是不起心。起心动念嘛,只要是活人怎么可能不起心动念,所以,这个理解是有问题的。若百物不思,当令念绝,即是法缚,即名边见。无念,在于,使六识出六门。

佛学系统太浩瀚,寻名教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,若识本心,就简单了。六祖坛经曰,邪正尽打却,菩提性宛然。这里的一段邪正之辨,可统唯识文本上关于“正智”的争论。烦恼是因为分别妄执,“慧日”一出现,浮云散去,这就是“正至烦恼除”。但它们有共同的根源,如水有波浪,即名为此岸。离境无生灭,如水常通流,即名为彼岸,水本身,即喻自性。

其实大部分哲学都属于意识比量的范畴,概念分别,其实在印欧语系中,动词“to be”是最显著的特征,所以如果你去研究古印度哲学和西方哲学,基本上有着同样的结构。在印欧语系里面,“是”有两种表达,as和bhu。as,指的是绝对的存在,依自身而有;bhu,变动、时间性的存在,依力量而如此如此。印度在公元前1500年的吠陀时代的圣人就创造了两个概念,sat和asat,即“是”与“不是”,比古希腊的巴门尼德早一千年。《梨俱吠陀》里面的诗,以及《奥义书》里面阐述“天地始生”都说明了这个问题。天地始成时,此世间有具人形之我(atman),环顾四周,除自己外不见有他,彼口云“Aham asmi”,意思是:我是,有我,我是存在的。这和耶和华所说“我是我所是”(I am that I am)几乎如出一辙。譬如奥义书里面这一句“太初时只有“有(Sat)”,唯一无二”。sat相当于英文to be,asat相当于英文not to be,所以,大乘佛教“空”、“有”二说,实就是“to be or not to be”。再譬如《妙法莲华经》的梵文,是Sad-dharma Pundarika Sutra,后面这个词是指白莲花。sad,指的是“是”(绝对性的如是);dharma,就是“法”。所以直译过来可以说“如白莲花一般的绝对如是之法”。再譬如,菩萨,就是菩提萨埵的缩写,梵文写作bodhisattva,拆分开,bodhi-sat-tva,所以,菩萨的意思其实是“觉”、是”性”,能够了知绝对如是的人。所以,有梵文基础的人,再去看看海德格尔解释字源学的时候,就非常容易,毕竟梵文是印欧语系的老祖宗。

海德格尔说,印欧语中有三个“是”:“es、bhu、wes”。es,原意是生命,从自身中自立出,并运动而维系在自身之中;bheu,指涌现;wes,是持续于出场中,在场或不在场,这个词根可以延伸出“确认”的意思,或者说“认定”、“认同”,它的变化形式wesan,就有居住之义。因此,佛经中经常出现的“住”(vas)就是这个词根的延伸,“应无所住”的“住”即有这个“确定”的意思。譬如,你确定自己的身体为我,即有所住,一显现出来,就会转变为固化的“什么”。

谈到这里,不能不提一下“心物一元”。心物一元这个概念其实很朦胧。是归摄于心还是归摄于物呢?如果归摄于心,是哪个心?心有没有结构?如果有的话,是结构的哪一部分在主导它所摄之物?心变了,物是不是也跟着变?意识心依他起,因缘而有。有妄心和真心,但真妄不二。一个生命体当中必然有寿(寿量)、暖(能量或体温)、识(精神主体),这是从“生命体”这个名相来说,但如果没有一个“识”来维持和执受,那么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五根就无法存在。但是眼识耳识等六种转识(即活动的识)无法担任这一作用,因为六转识还要以现世诸缘为因才能生起,即要有根、境、作意(注意力)等和合。譬如,没有眼睛(根)就没有眼识,没有眼睛对应的境,也不会生起眼识,而眼识以眼根乃至于意识以意根为所依才能产生作用,所以如果你以六转识(活动的识)来说心物一元,就肯定就是错误的,它必须依赖所谓的“物”,根和境才能生,只有阿赖耶识,才是无覆无记的异熟果。但阿赖耶识对凡夫而言是遮覆不明的,缺乏直接体验,因此讲万法唯识,开口即错。而阿赖耶是一切种子的库藏,一切种子识——集谛——因相与杂染法互相摄藏,亦为有情执藏为我,故说此识名阿赖耶。以能执持诸法种子,及能执受色根依处,亦能执取(自体以)结生相续,故说此识名阿陀那。所以这一“超意识的种子库藏之识”,可以说摄一切“心物”。除了六转识和阿赖耶识之外,还有一个潜在的染污意亦即末那识 (manas) 存在,即有情众生内在深沉的自我执着,时刻执取阿赖耶识为“我”。所以,谈到“谈到心物一元”时,说七转识能摄物归一元,错。说阿赖耶识摄一切心物归一元,对。但总体来说,心物一元是不太恰当的表述方式,因为潜在的识,大部分人没有体验,此名一立就脱离了人的直接经验。

物,就只是阿赖耶识的相分,心,是它的见分,阿赖耶识可以理解为一个大库藏。我们说的喜马拉雅山里面就有阿赖耶这个字,himalaya,him—alaya,它的意思就是“雪之库藏”,可以音译为西姆阿赖耶,人们讲心物一元论的问题,是把这个意识心当作这里的心来讲,那当然是有问题的。综上所述呢,在俗世语言中,“心里有什么就看到什么”这句话其实是不成立的。

说完了,我估计所有没有佛学基础的人在这篇之下,都是一脸懵13的状态[受虐滑稽][受虐滑稽][受虐滑稽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