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中午在复旦沈涵那里喝茶,中间来了一位她的朋友,搞新儒学的,师承港台的新儒学。然后闲谈了几句。他一直在狂吹港台新儒学,且否定中西哲学之相较。其曰:儒学“本就是治世的学问,不必附会外‘哲学’这个概念”。我说你这等同于是说,儒学无须深厚的义理,只需壳中藏用。其再曰,“如今风气不如古,人被不正之风所化,所以很多东西错乱颠倒,儒学可以导人向善”,这种话更没有意思。不做学问,不搞义理之流源,只讲“善”?那不如学基D教、佛教了,干嘛学儒家。并且,你说这个是善,我说那个是善,标准是什么?所以,拿导人向善说事,实在没什么说服力。其又曰:儒家的教化本身也包含了能力,从修身到治国,都有完整的理论。而且这理论不是空谈,是经过历史检验的,国家的制度思想都是从儒家来的。。。等等。于是我问他,儒家都有些啥理论?经过了哪些历史检验?历史是怎么检验的?都检验科什么理论?国家制度思想都有什么儒家理论?语塞。

最后他又跟我说到“水能载舟亦能覆舟”的问题,说什么这都是当朝者要注意的东西。还跟我说,“你看米国目前的情况,就是缺少这些理论”。我说你逗呢?读过社会契约论吗?读过美国宪法吗?民有民治民享,这样的理论谁告诉你米国缺了?不但不缺,还无比完善。覆舟思想哪个国家都有,说不定比咱们还要完善,一句“覆舟”想成一个完整理论吗?真觉得国内的高层不懂儒学、不懂诸子百家呢?真以为自己学了几天空谈的理论就能当国师。沉侵在港台新儒学的世界里闭门造车,妄图某天顿悟,立刻掌握了治国的诀窍,然后吹一句“治大国若烹小鲜”,感觉自己仿佛当个总理都绰绰有余一样。港台新儒家就是如此天真,天真的让人觉得可怜、觉得心疼。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单羽大大的讲话早就开始用公羊学的术语了,比如其讲话中频繁出现“更化”这个词、以及“衰乱之世”、“升平之世”,这都是是三世说中的术语。战略层的文化研究是很精要的,永远不要以为自己读几天书,研究几天学术,就把自己当成“一代思想大家”了。中国文人自古就是修的文武艺,卖与帝王家,今天亦然,真正的文化思想大家都在顶层核心周围,比我们这些野路子可强太多了。

儒家伦理,状似水的圈层和波纹,一层层向外漾开,内圣的“格致”是正中心,以至于漾到外王的“平天下”。《春秋》的核心政治思想,就是大一统。《春秋》所以大一统者,六合同风,九州共贯也。

儒家经学经过汉儒的发展,相当系统化了,实际也吸收了各家的内容,包括法术刑名,以此形成中国的古典政治学。

武帝下诏征求治国方略,董仲舒即在《举贤良对策》中将儒家经义与一时的社会需要结合,吸收各家精要,创立了一个完整的体系,提出了“天人感应”、“大一统”。并提出诸不在六艺之科、孔子之术者,皆绝其道,勿使并进。实践上以宗法思想杂以阴阳五行说,贯通神权、君权、父权,这虽然存在一些问题,例如所谓的“奇技淫巧”皆绝,但这也是时学,契合了当时农业社会的生产方式。

庄子骈拇篇,以仁义比五藏,与子思学派心性说相近。枝于五藏之情者,淫僻于仁义之行,五藏仁义并提。荀子骂子思与孟子:甚僻违而无类,幽隐而无说,闭约而无解。

思孟之学,以众人生理相通来论证众人心性相通,汉字“生”字字义,具二重性,在先秦既可指生物的肉体,又可指心性,用之者,列于五藏哉,而非道德之正。

陈寅恪曰,“对于历史上的思想应具备了解之同情,神游冥想,与古人处于同一境界,而对于其所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,表一种之同情,始能批评其是非得失,而无隔阂肤廓之论”,这话我深以为然。所以做儒学的心性论,必须先要回答何为良心的问题。现在对于牟宗三的一种批判,就是他对良心本心的认识过于陈旧。首先要通过生命体验体悟到良心的存在,明明白白,不能仅将其视为文字上的符号,或理论上的共相。其次,理论上,新儒家一般解释为来自人作为一种生物的先天禀赋,叫作“人性中的自然生长倾向”,另一种说法是,来自社会生活的影响和智性思维的内化,称为“伦理心境”,此为杨泽波的观点,这一分界,实际上延续了孟荀的争端。

公羊儒的玩法,基本上就是“自设条例”。根据孔子“寓入”经典中的“微言大义”,加以畅通,用解估的方式阐述治世之要务。譬如董仲舒之后,著《公羊解访》和《解估》的何休,即试图挽救东汉衰败之时局,揭示桓灵君权旁落、宦官专正的现状,主张选贤与能及轻摇薄赋,反对豪强兼并土地与搜刮民财。这种汉唐经学至后世一时隐没,直到公羊学被康有为拿出来论证变法。这种学术方式,一是承袭先师的条例,二是串解畅通经文之后提出新的条例,即“找依据”,保证文化及政治道统的连贯性。

文化复兴,也不可能会是儒家承担起来,除非儒家能再变通。而儒家在当下的机会,是因为我们处于“后现代”,因为这是一个“后形而上学”时代,意在摧毁任何一种建立形而上学的企图。“形而上学”即指所谓的“纯粹哲学”,为一切存在者寻求最终的根据。

海德格尔提出的区分,是“存在论区别”,区分了“存在”与“存在者”(der ontologische Unterschied):存在(Sein),存在者(Seiendes)。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区分,那就是“存在”(sein)与“生存”(Existenz)。因为在海德格尔那里,“生存”和“存在”毕竟并不是一回是事,所以才有抛弃“生存进路”的后期转向。

但在儒家思想中,区别于“生存”的那个所谓的“存在”本身,完全没有意义,生活、生存即是存在。天地之大德曰生,生生之谓易,在孔孟之后,基本属于被解构的形而上学儒学。回到孔孟,等同于现象学强调本源的生活感悟,从本源的生活感悟上重构儒学。而实际上,重构儒学,儒学搞概念化、对象化,反而是儒学的劣势。孔子真正的牛逼,是牛逼在他不纯粹且不完备。近现代的儒家非要把它纯粹哲学化、知识化,那是班门弄斧,用西哲的方法论把义理系统整理出来,结果就是差一大截,此为伪中国哲学。例如牟宗三在儒家心性之学研究中存在的诸多缺陷,便如邓晓芒给的定义,倒回了前康德时代的独断论,当然,邓晓芒的这一批评也充满了西哲话语。牟宗三,一方面看到良心本心在儒学中的地位,另一方面在潜意识里又受到西方感性理性两分以及本体论的影响,不自觉地认为道德根据只能有一个。牟宗三判定朱子为旁出,一个重要理由是批评朱子是道德他律,于是归于象山、阳明。因为在他看来,朱子一系不以良心本心讲道德,其学理来自《大学》,是以知识讲道德,牟宗三,就是一个“伪中国哲学”的典型。

最相似的就是宋明理学,受到佛教冲击,开始范畴化地思考问题。但形而上学时代已经过去,再倒回去讲其实没有意义了。而胡塞尔的现象学态度与原始儒学具有一种内在联系:他认为是古希腊传统的失落,使得人们日渐远离了世界作为整体的意义所在。不仅是儒学,有许多西方马哲研究者也说,唯独具备现象学视域,才能研究马哲。因为这种对“存在论的悬搁”,这种范式的转化,在西方哲学中也是一种回归。譬如胡塞尔说“真实的明证性伸展得有多远,被给予性伸展的也有多远”,就像马克思所说的:“我的对象只能是我的本质力量之一的确证……因为对我说来任何一个对象的意义(它只是对那个与它相适应的感觉说来才有意义),都以我的感觉所能感知的程度为限”。所以我一直认为儒学可以复兴,但要有大量的文艺作品作基础,这比出大量的学术著作好使,你得在现代扩展生活源始经验的场景化的阐释,要涌现一批具有现实性的、充满人文关怀的、记录真实生活的作品,要让一般人重新体验到世界作为一个整体。所以海德格尔等现象学大家,最后等同于把目光绕回到文学中去。

刚才点了儒家的很多问题,并不是在否定儒家,而是说港台新儒家抱残守缺那一套,根本不适用于今天。往大点说,儒家要重新体现时代精神,就要回到孟子称颂孔子为“圣之时者”的涵义中去,因为孔子不是恪守周礼,而是“与时俱进”,对旧制度进行损益变革,如此才构建出垂于万世之纲,因此,要回到儒学政治精神本来就讲变通的面貌中去。例如“内外学说”,或者叫夷夏说,在当今,该怎样延伸解读呢?实际上这是个外交理论。按公羊学,将世界分成中国、诸夏和夷狄三个层次,这种关系其实经常性体现在现代国际关系中。二战以后,苏、美两个超级大国,各自带着一帮盟国,争夺世界霸权,在这里,苏、美就相当于“中国”,盟国就相当于同文同种的“诸夏”,各自把对方视为夷狄,这是一种文明冲突论。以前,讲第三世界是盟友,大多是亚非拉国家,如果按照公羊学,就要找诸夏圈,诸夏圈哪里找呢?一定要在同文同种的盟国里找,因此就更重视东亚日韩朝的关系。人文化成,圈层扩大,一个逐步同化的过程。再例如《公羊传》的伦理判断系统。庄公四年,谈及纪国为齐国所灭,春秋笔法不直书而写成“纪侯大去其国”,之所以这样写的原因,是因为灭纪国的齐襄公是贤者,要为贤者讳。而这个贤者是什么意思呢?根本原因是,齐襄公的先祖为纪国侯,死于当时的周天子,在此,《公羊传》给这个事件做了一个正义性的判断,即“九世犹可复仇乎?”,答曰:“虽百世可也。”这是公羊的大复仇理论,中华法系的伦理基础,最体现大复仇的原儒精神,即所谓君臣“义合”,父子“天属”,如孟子言“事君无义,进退无礼,言则非先王之道者,犹沓沓也”,原儒这样推导下去,即天属的父子若无过而被诛,则义殆也,而《公羊传》更进一步的判断,即君主违“大义”,则臣子亦可行其道,君王之仇可复,君王之恶可诛,这即是“覆舟”的政治学实践。这也体现儒家的社会哲学:即血亲,宗族观,忠君,在此基础上建构以大义大仁观,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圈层构建,“大复仇”在这里依然做了很多底线,即:义朋不可相护;冤冤不可相报无尽。因为“宗族”属于社会基本单元,不可杀绝。那么原儒立法的这种公正观,和大一统的关系是什么呢?首先,在《礼记》中,对于大复仇的说法已经被调和了,“君王不义可诛“,这一条被搁置了,汉儒调和的方式,是否定庶民和一般臣子对君王之“不义”判断之权,将原儒理论的行使权局限在汉宗室。在中国历史中,礼法冲突始终是一个主要矛盾,如果复仇案件被判刑,如张扣扣事件,在古代极有可能被认为“法家意味浓厚”,从而被看作是酷吏。

现在的港台新儒家,牟宗三、唐君毅、徐复观等,基本都是熊十力的弟子,他们的主要工作,就是吸纳西方哲学,接续宋明理学,重建儒家成德之学,即所谓的“内圣之学”,同时,以中国传统儒学来接纳、吸收、包容五四以来所强调的“科学”、“冥煮”、“自由”等西方启蒙运动所倡导的普世价值,大陆新儒家的代表人物是蒋庆、陈明、康晓光等,他们批判港台新儒家,认为他们最主要的缺陷,是在“外王之学”上,即政治学说上,完全接受了西方“冥煮”、“自由”的价值观念,而大陆新儒家,主张应该努力去设计或者成就一种最能实现儒家“王道”理想的政体,而为了实现王道理想,应该超越宋明理学,回到两汉经学,尤其是公羊经学,因此,港台新儒家的路线,延续道学、四书、宋明理学、心性儒学。而大陆新儒家,延续汉唐、经学、五经、公羊学、政治儒学(董仲舒、康有为),具体而富有制度性,一边重内圣,一边重外王。但港台新儒家包括现在内地一些不研儒学义理、只崇拜儒家制度的那种搞法,就求死之路。

先秦儒道之哲思,并不逊色于古希腊诸哲。中国薄弱的是方法论,从汉代王充等人的方法论到王夫之、方以智,方法论都在原地踏步。中国哲学,是中西比较的产物,这个的确没必要提,但如果说中国可以完全抛弃对本体的寻求,中国人只是实用主义,此外没有任何思想,那也是不对的。